2016年,第100届普利策奖揭晓,其中获得解释性报道奖的是一篇名为《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奸案(An Unbelievable Story of Rape)》的报道,由两位非营利性新闻机构的男记者写就,他们是The Marshall Project的记者T.克里丝汀·米勒(T. Christian Miller)和Pro Publican的记者肯·阿姆斯特朗(Ken Armstrong)。
报道以穿插性叙事分别讲述了2008年和2011年的两次强奸案调查经过,两个截然不同的调查结果,事后却被证明是同一犯人所为——一个侵害了几十名女性的连环强奸犯。
2019年9月13日,美剧《难以置信》在网飞上线,以近乎“复刻”的方式,将这篇普利策奖报道以影像的形式重现在人们眼前。短短四天,豆瓣评分冲到9.1,随着观看人数的增加,我觉得应该还会再高。
无论是报道还是剧集,都采用了双时间线的叙事方式。两条时间线有先后顺序,而且在一开始就让观众知道两者有联系,但在大部分情况下它们毫无交集,像是两个平行世界。一个压抑憋屈,一个振奋紧张。
一个世界,是2008年的华盛顿州林雾市,被强奸的女孩玛丽不被相信、孤立无援,孤独抵抗这个世界的恶意。她被警察以报假案为名告上法院,被钉上撒谎精的“耻辱柱”,接连失去了工作、房子、朋友和人们的善意。她离群索居,并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
另一个世界,是2011年的科罗拉多州,两位女警探契而不舍地追踪连环强奸案的蛛丝马迹,她们同情受害人、理解受害人,愿意聆听、给予关怀,将案件的每个细节都牢记于心,以此抽丝剥茧。她们心细如尘、大胆推进,发现了几宗强奸案之间的联系,拨开层层迷雾,并最终锁定嫌疑人。
为什么同样是强奸案,甚至是同一个犯人犯下的强奸案,结果却如此不同?警察为什么没有相信玛丽?
很简单,她不是“完美受害人”。
玛丽是孤儿,辗转于各种养育院和寄养家庭,受过虐待、吃过苦头,有不良记录,还有撒谎和夸张的毛病。第一次独立生活就遇上了入室强奸。在被强奸之后,因为她没有“理所应当”地歇斯底里,令养母觉得古怪,继而向负责调查的帕克警探提到玛丽有博取关注的“前科”。帕克再联系玛丽口供中前后不一的地方,没有深入调查就轻易地认定她在撒谎。
毕竟,比起追踪一个没有留下太多线索的强奸犯,揭露一个“撒谎”的受害人要简单得多。
这里有一个非常可笑、但却并不罕见的思维惯性。为什么当一个人表现得不像大多数人所“想象”的那样,她就不值得相信?过度冷静甚至是麻木,难道就不能也是一种应激方式吗?她的前后不一和词不达意,难道就不能是一种惶恐之下的逃避反应吗?
而玛丽在被强奸后,一遍遍地向不同部门的人重复自己的遭遇,做各种检查,被各种询问,变得目无表情、机械应对。加上孤儿经历让她缺乏安全感,对大人们充满畏惧和不信任,深怕自己“惹上麻烦”,在警探的逼问下,心理全面崩溃,为了尽早摆脱这个噩梦,她在诱导下承认了“说谎”。
没想到,这并没有让她从被性侵的噩梦中醒来,反而令她越陷越深。她成为了被人所不齿的“撒谎者”,被指责浪费公共资源。朋友将她的资料发在网上“公开处刑”,记者堵住她的家门,被各种形式的骚扰弄得精神恍惚的她失去了工作和社会福利给她的房子。祸不单行,警察将她告上刑事法庭,她要么坐牢要么赔偿,就是没有办法“翻案”。
如果不是三年后,远在科罗拉多州哥顿市的凯伦·杜瓦探长,机缘巧合下发现自己经手的强奸案和另一起威斯敏斯特市的案件有相似之处,从而联合格雷丝·拉斯姆森探长一起全力攻破这宗连环强奸案,并在罪犯硬盘中发现了玛丽的照片,玛丽这一辈子都会躲在社会角落的阴影里,独自舔舐伤口。
我不由得想,如果这两位女警探遇见的受害人也和玛丽一样“不值得相信”,是不是这个强奸犯就会又一次全身而退?或者凯伦和格蕾丝也像帕克警探一样,带有偏见、过度自负而轻易地放跑了证据,是不是还会有其他的受害人被伤害?
答案是肯定的。强奸犯自己也承认,玛丽那一次他因为还不熟练留下了很多证据,他甚至觉得第二天警察可能就会上门来找他。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他越来越胆大,越来越自信,越来越周全。最后,他几乎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了,而暴力却在升级。三年的时间里,他伤害了几十位女性。
这一切,都因为玛丽被警察认为“不值得相信”。这也是剧名“难以置信”的另一个双关之意。
这件事给玛丽带来的影响是毁灭性的。当心理咨询师问她,如果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她会怎么做时,她说:我希望我说我得到的教训是我不会撒谎了,可实际上我从一开始就不会说出真相。多么令人绝望的回答。
其实就算是那几位起到关键作用的受害人,她们身家清白、条理清晰,提供了很多细节,但她们也依然会纠结于:我做了什么让强奸犯盯上了我,为什么是我?如果我没做的话,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
可是她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这个社会让她们觉得,被强奸犯盯上是她们自己的错?
为什么性侵指控总是那么艰难?剧中借一位律师的嘴说了这样的话:没有人会指责一名遭受抢劫的受害者谎报,也没有人会怀疑一辆车被劫持,然而强奸……
与此对应,玛丽的女心理咨询师这样说道: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捏造这样的事情。
是的,没有人。但男人们却不这么想。
美国一项全国性的调查显示,大约只有1/5至1/3的性侵受害人会选择报警。不报警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担心警察不相信她们。联邦调查局和社会科学研究的调查都发现,虚报强奸案数量非常之少,不到5%。而在警方的实际操作中,被认定为缺乏证据而被搁置和不予受理的强奸报案率却远远要高于这个数字。
警察对性侵受害人的不信任、忽视和敷衍,是受害人所难以承受的第二次伤害,甚至更令人难以置信和难过。
让我们回头来说帕克警探。他是坏人吗?不是,他甚至痛恨那些作恶的“坏警察”。他只是太自信了,面对一个无法冷静地叙述事情经过、有过“不良”过往的受害人,他觉得自己一眼就能把这些“小伎俩”看穿。如果这件事今天就能结束,为什么还要拖到明天呢?
几个月后他有过一次修正的机会,但他轻易放弃了这个线索,就因为他认为这件事“就是我想的那样”。跳出本剧的背景,你会发现这样的人在身边比比皆是——“如果真相让他们觉得麻烦,觉得不便,他们就不会相信。”
与他相反,凯伦和格蕾丝对待性侵受害者的态度和处理方式堪称教科书级。这里不做剧透,大家自己去看相信会感触良多。这里不是要造成男女双方的对立,现实中当然会有帕克那样刚愎自用的女警察,也会有契而不舍的男警察(剧中就有),但是面对受害人,无论男女,同理心是绝不能缺少的东西呀。
什么是好的女性平权影视?不是空喊口号,不是隔靴搔痒,不是制造男女对立,也不是突出双方的异同从而激化矛盾,更不是塑造令男人望尘莫及的女性完美形象,而是在一个社会性的故事里,去展现每一个细节,细化每一个人物,以他们的喜悲挣扎,以强有力的、令人信服的叙述,以非常冷静克制的视角去审视体系背后的问题,去深入探讨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难以置信》没有喊一句口号,也许因为有了普利策奖扎实的报道打底,剧情推进非常缜密,没有任何冗余和花哨,却润物细无声地让我看到它对女性深层的关怀和理解,就算抛开破案本身,两位女主之间的对话、和受害人的沟通方式都闪烁着人性中善的辉光,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整部剧一气呵成,完全没有用力过猛。
将本剧的立意、节奏和深度都把握得如此完美的是两位女导演:丽莎·查罗登科(《奥丽芙·基特里奇》)和苏珊娜·格兰特(《永不妥协》)都有过非常成功的女性电影代表作,她们身为女性,有着真正设身处地的同情和理解。但别忘了,写出那篇报道的是两位男记者。所以,这真的和性别无关,只和你是否愿意去关注相关。
而两位女主的扮演者也为本剧锦上添花。以《遗传厄运》中的神仙演技斩获无数奖项的托妮·科莱特和两次获得艾美奖的梅里特·韦弗在本剧中的气场非常到位,一个精干直率一个春风化雨,飙戏时火花四射,很能带动观众情绪,深陷迷雾时为她们提着一口气,几次接近真相时也看得人血脉贲张。我觉得出一版她们俩搭档的《真探》一定超级过瘾。饰演玛丽的小姑娘凯特琳·德弗演技也可圈可点,演活了一个孤立无助、绝望自弃的少女形象,最后的重生也令人泪目。
2016年《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奸案》获奖后,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呢?女性因此在同类事件中得到更多关注和信任了吗?也许有,也许没有。这期间,ME TOO运动轰轰烈烈地兴起过,又最终恢复平静、波澜不再。也许这一次剧版《难以置信》会再次引发对受害人可信度(believablitiy)的关注以及对社会公平和制度缺陷的探讨,可是当一次次讨论最终沉寂的时候,我们总会感到这个世界的恶意是如此巨大、如此难以突破。
然而依然有人在拼死抵抗。今天你看到的,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发出了光。最后,让我们用这篇报道获得普利策奖时的颁奖词结束吧:“这则报道检视并揭露了执法系统对强奸案件调查的失败以及对受害者创伤治疗的无能”。
失败和无能,还在继续吗?
两位女警探原型,向她们的契而不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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