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一夜之间一部柏林电影节展映的影片刷爆了大家的社交网络,先是后方影视博主危言耸听“电影圈迎来大事了”。
然后柏林前方影视记者们也同时极尽溢美之词,有人说这部影片是“本世纪最伟大电影”“载入史册的佳作”。继续跟进影片新闻,会发现在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播放完本片后,现场评委对本片褒贬不一。一半观众为此热情欢呼鼓掌,一半观众当场愤然离席。
结果是一阵宣传猛如虎,场刊出分2.7。
时至今日,豆瓣也不过6.3分。
今天就来聊聊这部差点“改写影史”,却被“影史改写”的神片——《列夫·朗道:娜塔莎》。
电影讲述上世纪50年代,娜塔莎在苏联一家秘密的研究所内经营食堂,这里汇集了研究所的员工、科学家和外国访客。
娜塔莎的世界很小,她白天在食堂工作,晚上和年轻同事奥利亚一起喝酒聊天,倾诉对浪漫的渴求和对未来的幻想。青春早已不再的娜塔莎对岁月尤其敏感,有时会觊觎年轻的奥利亚的一切,一言不合扭打起来。
在一次聚会之夜,娜塔莎在奥利亚的引领下参与了来访法国科学家卢克·比格的聚会。在聚会中,言语不通的娜塔莎和卢克变得亲密起来,甚至趁着酒劲释放天性,“完成了生命的大和谐”。
可是好景不长,卢克工作结束不得不回归法国,娜塔莎的生活重新变得黯淡无光,更为尤甚的是克格勃特工弗拉基米尔·阿奇波将军因为她和外国科学家私通而对其严刑拷打,娜塔莎的生活从此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
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列夫·朗道:娜塔莎》和《列夫·朗道:退变》只是系列的其中之二,仍有十多部《列夫·朗道》系列电影正在后期制作中。
让《列夫·朗道》系列引发关注,意外成为爆款的原因无他,只在于“真实”两字。
援引相关报道,这部由俄罗斯导演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导演的系列电影筹备制作时间长达10年。在电影制作过程中,剧组汇集到了德国、法国、瑞典、乌克兰和俄罗斯多国参与投资,在乌克兰以1:1原型规模搭建了12000平方米的布景,其中包含前苏联斯大林时代的一个小镇和国家科研中心。
在俄罗斯寡头商人Sergei Adoniev的不计成本的资金投入下,伊利亚经过392000场试镜,挑选出400名专业演员和近万名群众演员,为他们准备了40000套服装,要求他们完全摒弃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使用卢布作为消费筹码。近万名演员结合个人经历分配,分别扮演科学家、工人、服务员、妓女、乞丐……以不同的职业和身份工作、生活,比如电影中的妓女在现实生活中真的是妓女。最后电影输出了700小时的原始素材和8000小时的对话记录,其中光对白就有3700万字,经过剪辑,它们将以接下来十余部电影的形式投入大银幕。
电影标题中所谓的列夫·朗道,是被誉为“世界上最后一个全能的物理学家”“典型的浪漫派科学家”,曾在1962年被授予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苏联犹太裔科学家。在物理学上由于朗道的巨大贡献,苏联原子能研究所曾经在他50寿辰之际赠送给他一块大理石板,板上借用“摩西十诫”之名,将他的贡献总结为“朗道十诫”。围绕列夫·朗道其人,《列夫·朗道》系列从角色时代、风土的不同切面入手,一层一层抽丝剥茧还原属于列夫·朗道时代的苏联风情重塑。
说回电影《列夫·朗道:娜塔莎》,最值得肯定的是俄罗斯导演在电影中由内而外、由小见大地透视极权主义国家机器的恐怖。
影片女主角娜塔莎从始至终身上都承载着追求爱而不得的悲剧,影片开始时,她是一个人老珠黄、失意无趣的服务员,生命中爱的缺位令她只能沉溺于酒精,以欺辱貌美的年轻手下为乐。正是这样的个体,只要在生活中获得一点爱,哪怕是言语不通、多半催情于酒精冲动的爱,也会被重新点燃生命之火,重拾浪漫追求生之希望。
从无爱的暴戾到爱的缱绻,娜塔莎的个体价值在畸形社会中逐渐主动完善,国家机器却随时可以终结这一切,以所谓正义之名不惜颠倒黑白也要终结殆尽。娜塔莎选择随波逐流,她在对她精神、肉体双重折磨的国家暴力机器面前仍然保持端庄的女性魅力,希望以此获得国家暴力机关的垂青。然而娜塔莎的万般风情,在暴力机器眼中则是政治斗争的消耗品。最终无法被爱所填补的娜塔莎重新回到了老样子,重新变回了那个人老珠黄、失意无趣的服务员。
往往在约定俗成的文化视域中,个体意识的进步来源于教育、社会、经济等客观要素,《列夫·朗道:娜塔莎》则将矛头直指政治环境,人性之恶诞生于意识形态的桎梏。所谓“群体即一个个鲜明的个体”,透过娜塔莎个体的悲剧,观众可以看到的是极权政治对于中下阶级思想性的迫害和打压,罔顾事实追求“正确集体记忆”的极权主义PUA会荼毒至何方。
就电影技法而言,《列夫·朗道:娜塔莎》中对于元素多译性的解读也尤为值得一聊,比如说电影中“鱼”的象征。电影第一幕,娜塔莎带着一筐腌鱼作为礼物走进派对,由此获得了卢克的爱;电影第二幕,观众经由对话发现卢克忌讳鱼肉,她得到的爱并非来自于礼物;电影第三幕,严刑拷打后娜塔莎被迫写下供书“承认”卢克曾多次与她发生性关系,甚至往她的阴道里塞了一条腌鱼——而真正往娜塔莎阴道里塞入异物的正是前一场戏的克格勃。鱼在电影不同的场景中充当着不同的象征,三方视角对其各执一词的看法几乎断定了三方对于爱这个抽象概念的理解。
说完优点就该说缺点了。说实话,缺点有很多,比如说镜头调度业余之诡异,比如说政治意向表达之露骨……归根到底,在我看来种种缺点集中在一个问题:《列夫·朗道:娜塔莎》到底是电影、纪录片还是真人秀?
虽说电影是梦的艺术,但是对于广大认可“戏比天大”,推崇“拳拳到肉”的中国观众来说,条清缕析的还原远远比艺术表达更为关键(不抬杠,不信你去看有多少文盲挑刺《八佰》不符合史实的细节),苏联艺术理论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派就是如此的印证。在过往的观影体验中,我们感性默认电影应该无限接近于真实,可是理性却总是相信电影的“真实”与现实相距万里,郭大班主说的“看电影你知道杀人是假的,听相声怎么要较真故事真假呢?”也说得是这个道理。
《列夫·朗道:娜塔莎》最初被导演描述为“一部普通而复杂的艺术片”,电影有剧本但无对白,实际上在拍摄时大部分戏份都只是笼统交给演员一个场景和事件,通过镜头来捕捉真实的电影影像。
这看起来很美,可是随之带来的就是一个艺术伦理问题:我们是否要在现实还原电影中的道德困境。电影中一场性爱戏码、一场性虐待戏码均有演员打真军完成,演员在镜头前的意乱情迷和惶恐不安几乎完全脱胎于临场表现而非表演。在柏林电影节现场,俄罗斯记者曾就伦理问题提出抗议,而导演伊利亚则在采访中回应:“我不在乎,我在妓院找到她的,她是妓女。”
真实感情的体现对于尚有良知的观众来说,触目惊心,这绝对是对人性本质的践踏。不要说契约精神、不要说为艺术牺牲,步《现代启示录》《巴黎最后的探戈》的本片仍然实验属性大于艺术,单说在演员真实醉酒无防备状态下记录交媾过程的行径无异于电影内的极权国家机器,同样高举正义大旗行苟且之事——演绎你的噩梦并不是要你成为你的噩梦——艺术背后对于人性伦理的漠视令人胆寒,所以我个人拒绝继续看完《列夫·朗道》之后的作品。
说到底,《列夫·朗道》系列更像是用社会实验呈现的盛世危言,形式大于内容的虚无感和反人类行径的叠加在我心中它绝对不会改写影史,艺术的边际不应被龌龊所突破。
相关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