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导演朱塞佩·多纳托雷久负盛名,他的时空三部曲亦堪称经典(《天堂电影院》、《海上钢琴师》、《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三部曲连在一起可谓卷帙浩瀚,跨过不同的时间、空间,讲述了三个不同的故事。但仔细归结,三个故事追寻着同一个内核:回忆。
时空三部曲的名头或许正出于此。
此次修复重映,电影也仿佛故事中的那段回忆,再次于我的脑海里鲜活了起来。电影没有实质性的进步,毕竟1998年的电影距离当下实在遥远。现有技术力能开创未来,却很难倒转时间,将“古董”变成“新潮”,若有,那可能不是技术,是魔术了。
所以,那些希望通过此次重映,在电影院里感受技术力的观众可能会失望许多,因为电影的“修复”肉眼实难辨认,甚至,其放映时长还缩水了。
相反,重映最大的意义,就是让影迷们“回到过去”,就像《天堂电影院》里,结尾处,主角拿出弗雷多保存好的影像,一个人放映,那些儿时、青年时代,受传统、现实牵绊而失去的画面,一一在荧幕上重现。
就笔者个人而言,相比许多年前通过电脑观看此片,本次电影院的体验更为走心,那种置身黑暗,面对荧幕,以及荧幕上带有浓烈胶卷味道和颗粒感的画面,整个人便沉下去,在老片的指引下,仿佛回到了上世纪的电影院,品味着那个时代款款而行、慢条斯理的节奏。
如果你是个念旧的、感性的、喜欢老派电影、追求个人感受的人,去电影院吧,你不会失望。
您能感受到,当时间流逝,故人已去,一切显得幻灭而空寂,电影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在变化中不断前行,没有一样东西能够永恒常驻。事会变,人会老,唯有回忆鲜活依旧。
《天堂电影院》回忆了年少的成长,理想的转变。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回忆了故乡的变迁,世态的炎凉。
而《海上钢琴师》,则带领我们回忆天才音乐家的一生,通过他人的讲述,感受着时代的变迁、音乐的曼妙,以及1900的孤独。
除了胖子小号手,对世人而言,钢琴师1900的一生仿佛是一段不存在的回忆。在海上,他真实地存在过,在地上,却又完完全全与世界无关。
永恒的事物,不属于大地,大地寓意着世俗,是入世,而大海象征着世外,是出世。所以,电影了有这样一段剧情:当音乐商人带着团队和最新设备灌制完唱片,告诉1900他的天籁之音会通过千万的拷贝唱片,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本人也将大富大贵。1900望着大海,和那个消失的少女,他一把夺去唱片,诺诺嗫嚅:“我的音乐不能离开我而存在。”最后将唱片扳碎,扔进垃圾桶。
1900不入世,从他出身那一刻起,便远离世俗,在海上漂泊;1900又入世,当邮轮靠岸,船员下船,他便独自溜进通信室,随便拨个号,与世人打电话闲聊。
他是个极其矛盾的人,一方面,自小的生存环境注定了他与外界无法联系,促使他被动的远离世俗;令一方面,电话成为他联系外界的唯一媒介,能够主动了解世界。
他就像一个不断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摇晃的钟摆,随着大海的波涛,邮轮的颠簸,终其一身摇摆不定。
《海上钢琴师》的表达是最隐晦的。1900本身就像一个大谜团,令人望而却步;但他又是电影唯一核心,只有理解1900,方能理解电影。
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笔者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孤独天才的自我感性,因为他足够特别;但经过几年,观看重映后,笔者发现,1900远比我想象中来得复杂。整部《海上钢琴师》是一个借助电影展现出来的童话——一个卡尔维诺式的意大利童话,充满了这个民族特有的浪漫情调。
事实上,根据资料,电影改编自亚利桑德罗·巴里克文学剧本《1900:独白》。那么,有理由相信,巴里克的剧本创作受卡尔维诺很深。导演朱塞佩·多纳托雷的艺术标签为“新写实主义”,而卡尔维诺的文学标签为“新现实主义”,两者渊源极深。我相信,电影很大一部分,源自小说《树上的男爵》。
《树上的男爵》的故事是这样的:主人公柯希莫在他12岁时,在父母的羞耻,兄弟的不解中,毅然爬上了温布罗萨的树林,直到死去,再没有触及过地面一次。他在树上造房子,披星戴月,孤独生活。期间,他认识了爱上文学的强盗,一起交换书籍成为朋友;他发现叔父与土耳其海盗勾结的秘密,并以拯救为己任;他加入革命,帮助了法国的胜利,受到了拿破仑的接见并成为书上的政治家;他爱上了青梅竹马的薇莪拉,在树的虬枝间编织爱的美好与折磨,最终以悲剧而终。他看着强盗被送上绞刑架,目睹舒服被海盗活活打死,见证法国革命的伟大与滑铁卢的失败后,俄国人的铁骑,也眼睁睁地望着爱人离开的身影,这影子和西沉的太阳一起消失,却再没有伴随着晨曦回来。
可以看到,1900和小说主人公相似度极高,同属不愿“落地”的人。同样,1900生于世纪初,和小说主人公一样,他见证了全球性的金融危机、两次世界大战、爵士乐的兴起......等等时代大事件。两者见证了历史,也远离了历史,反倒使他们更好的理解了历史。
这个历史就是: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在历史经验中,从来不会学习历史。1900一眼看穿了本质,在他眼里,没有象征希望的自由女神,只有漫无边际的大海,在大海的尽头,存在着触手可及的永恒。
曾今,1900试图下船,最后却临阵退缩。临死前,他回忆当时,告诉小号手:“他看不到城市的尽头。”,其真正含义是:社会犹如黑洞,世俗化、工业化、资本化,这一切不过是不断重复的深渊,吞噬所有个体。在城市的尽头,是又一个城市的继起,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电影开头,每一次靠岸,都会有人率先看到自由女神像,扯着嗓子,以意大利移民特有的口音高呼美利坚,这些人是与生俱来的,在他们看到神像之前,神像便已刻入他们的眼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镜头给到1900,她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这一切不言而喻,早早揭示了1900的命运。
所以,1900是什么人?他是个存在主义者,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缺陷,以逃离、死去的方式,赋予自己永恒的意义。所以,他最后摆脱了自我矛盾,随邮轮一起,沉入海底。就像柯希莫最后挂着气球,消失在温布罗萨的群山中。
对于世界,在理解之前,我们需要认识,只有认识之后,我们才能理解。靠近、触摸、观察,这是认识的方法,对于理解,离开,是它独有的方式。
这就是海上钢琴师的倔强,一场不存在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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